62 六尺之下
62. 那名少年坚持要跟着杨戬去第七层。他说，这是他作为迎宾狗的责任。如果主人不喜欢他，他该罚。 杨戬看他不及十五六岁，不忍他受罚，默忍着转过头，等他慢慢爬进电梯。 少年长着一头软和的棕发，摸起来肯定很柔软舒服，趴在杨戬的警靴边上一动不动，直到电梯门开了，他才像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亦步亦趋跟着杨戬。 第七层，瑶光。 看起来像一间巨大的藏书室，层高很高，可以容纳四到五层的环形书架。杨戬目光所及之处目测约有1000、2000册书不等，大多都是小牛皮或者摩洛哥皮的精装书。大多都是诗歌、神话、宗教、历史、传记、歌剧、文哲一类。屋里的主座和会客沙发都没人，斜对面挂着一面高到离谱的落地镜。 杨戬慢慢拔出了枪，做好持枪姿势。 一步一步走进去。 墙上间隔错列着油画，画着森林、水池、地狱、疾病等不同主题，离主座最近的，是一副原藏于罗马博尔盖塞美术馆的作品，《提着歌利亚首级的大卫》。年轻英俊的男人拿着异族巨人的头颅。出于意大利，卡拉瓦乔。 主座边上，桌子上放着一位奥地利女大公的瓷像，戴着欧洲贵族喜爱的白色假发，穿着粉色的衬蓬裙，打着洛可可的小伞。是未出阁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细看之下，原来是个八音盒。轻轻一碰，之前没有完全运转完的发条又转了起来。 一闪一闪亮晶晶，我爱的人真多情。 漫天繁星扑迷离，好像他一双眼睛。 命运交错扼腕惜，欲望洪流难逃离。 正面挡住的环形书桌下面，睡着一窝猫。 杨戬愣住了。 三黑一白，脖子里还绑着婴儿蓝和腮红粉的丝带，四根尾巴交缠在一起，睡得很香。 被围在中间的那只白色的猫，感觉到有人靠近，眼睛只是微微睁开了一点缝，嗅了嗅杨戬的气味，就用脑袋上的气味腺体主动来蹭杨戬的手指，一点警惕心也没有。 杨戬试探叫了声：“玉玉？” 白猫小声回应：“咪呀。” 杨戬的脑子顿时乱了。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想过还能有一天再见到他养的这只小猫。当年是他一个人不分日夜守在宠物医院里等它们出生。后来寄养到殷郊家中，在学业空隙时就抽时间回去看看。直到高中毕业、殷郊发生意外，他的父亲殷寿将产权转售，猫归了姜女士。自从杨戬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们。 杨戬越看它越像自己的玉玉，摸了摸它的头，嘴巴粉粉的，看上去没瘦，是只体格丰美、皮毛轻盈丝滑的成年母猫了。脾气也好得很，杨戬摸了这么久都不掏爪子，把杨戬的手指舔得沙沙响。鱼rou味，有点腥气。 “抱歉，我来晚了。”突然有男声道。 那扇落地镜被人推开，是个假门。仿佛音乐剧（歌剧魅影）中主要角色登场时一种戏剧化的表现形式。 殷郊来到杨戬面前，还是像很多年以前一样，露出个没心没肺的微笑。 “Ciao～！” “今天遇到点麻烦，我有预感会迟到，所以通知手下的人好生招待你。”殷郊跟杨戬确认，“是他们没招待好吗？” 这时候，那个光裸少年赶紧四肢并用爬过来，抓住殷郊的右手，吻他小指上的黑色尾戒。 “Papa.＂ 并用一种很期待、很值得被认可的目光等着殷郊的回应。 殷郊盯视着他，又看向杨戬。只见杨戬咬着嘴唇转过头避开，殷郊就缓缓伸出手，摸了那个少年的头：“谢谢，我的孩子，干得好。这里没你事了，回去吧。” 那名少年被摸得晕头转向，转身又向电梯的方向爬去。饱满光滑的曲线高高撅起，白嫩光滑，中间一点嫣红，整个私处一览无余。 杨戬不忍卒睹。深吸一口气，再倏然睁眼。眼前真的是，千真万确，是殷郊的脸。 此时他们不过相距四五米远，却隔着六七年那么久。位于杨戬眼前的是他曾经在高中时朝夕相处，偷偷在厕所里和体育仓库里脱掉他内裤的男同桌。六七年的光阴不足以使殷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足以让他的肩膀更宽了，体格也更健硕，刚刚从落地镜的阴影中出来时，脸部的轮廓和他爹殷寿几乎一模一样。 殷郊也在打量杨戬。他知道杨戬不怕他，按兵不动，只是为了在想怎么把他快准狠撂倒在地。杨戬从刚开始见到他时那张脸的表情精彩程度堪称一绝，惊愕万分，呆若木鸡，好像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但是时间一长，杨戬就接受了，这样殷郊想起了那间不再存在的成汤一品——空荡荡的。 杨戬的脸上也一点情绪都没有浮现，哪怕已经坠入了深海，呼吸涌上来的气泡链还没上升了几米就断了。 杨戬一言不发的盯着他，慢慢将手中举起的枪放下，那静止不动的嘴唇轻轻抿了抿——殷郊猜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话到嘴边又将一切机锋寒芒都咽了回去。 殷郊走过来，很想在那张明明是很疑惑却无端很悲伤的脸上摸一摸。 “我的错，这么多年没跟你说。”殷郊说，“以前有仇家要杀我，我不能连累到身边的人，只能躲起来了，像一只该死的老鼠。” 杨戬默默盯着自己的鞋面。 “所以你没死？” “对的。” “去了哪里？” “意大利，后来是整个欧洲，然后是日本，前年刚回来。” “晒黑了。” “你喜欢？” “…这个无所谓。” “那我就当作是喜欢了。” 杨戬问他：“你喜欢黑色吗？” 殷郊笑了：“这又从何说起？” 杨戬说：“那你自首吧，经营这种地方是违法的。” 殷郊说：“我要杨警官亲自来抓我。” 殷郊靠在环形老板桌上，对杨戬送上双手。杨戬注视着他，发现自己看不透殷郊的微笑了，他上前一步，掏出腰间的手铐。 殷郊说：“今天我难得出去忙碌一回，是因为手下传来通知，说已经在中越边境拦截到了那个追债组织的头目，是不是杨警官最近要找的人？” 杨戬眉头微簇，忽然恍然：“这几天给我传证据的人是你？” 殷郊粲然一笑，戴着黑手套的双手给他鼓掌发出闷闷的响声：“Bingo bingo～” 杨戬看向殷郊，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他们如今只能在这样七尺地狱之下的地方见面，也不知道殷郊到底受到了什么样的力量推动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杨戬看在过去高中同学，还是初恋（其中之一）的份上，又劝了殷郊一句。 “回头吧，殷郊，把这个地方拆了，在还没有被警察发现之前统统拆了。” 殷郊却摇头了。 “不行，冬天还没过去呢，无家可归的小狗们不能没有一个家。” 殷郊说，在他这里工作的人都是没什么背景、也没有什么手段，被社会淘汰下来的小狗，也有很多欧洲、东亚很多洗手不想干了就想有个工作的人待的地方。很多小狗都是自愿接受他的庇护，心甘情愿承认了奴与主的身份，称呼他为“爸爸乔伊”。 殷郊跟杨戬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家和工作最重要的了。” 杨戬至始至终都像隔着一层玻璃看着殷郊。那是教堂的五彩玻璃，朦朦胧胧的打在殷郊身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将杨戬眼睛中明净无杂的黑色一点点改变了它原来的质地。 大约与此同时，杨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像透明的琴弦突然断了，了无声息的。然后痛下决心的，朝殷郊伸出手。 殷郊本来已经做好了被他扇一巴掌，或者揍一拳的准备，整个后背都绷住了，准备随时转过身去抵抗。开玩笑，刑警的一拳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他发现杨戬只是把手放在了他的头顶上，摸了摸。 “殷郊，这么多年，你肯定也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