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三十一)心灵交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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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初回到自己家,在海纳的病情得到暂时缓解的日子里,文景的眉头舒展了,脸上也露出了宽慰的笑容。首先,海容见到mama和meimei平安归来后,情绪特别昂奋。她不是捧了课本当小老师,给meimei补拉下的功课;就是向mama讲述父母不在家时,伯伯阿姨们如何照顾她。尤其讲到一位叫翰海的伯伯时,她刚说到“他的脚步声很特别”,就咯咯咯笑得乐不可支了。原来翰海伯伯帮她做饭时,手忙脚乱,把一只鞋给脱掉了。由于一只手端着正要下锅的菜,另一只手拿着锅铲子,他顾不得去穿鞋。海容就急忙帮伯伯去穿,谁知那脚冰冰的,没有人的体温。海容吃了一惊,一不小心竟然把那“脚”也给弄下来了。露出了高跷腿子似的木头。这才发现那套着袜子的脚也是假的,用螺钉固定在木头腿上。当时,海容给吓傻了。不料翰海伯伯却嘻嘻哈哈笑着对海容说:“快,把鞋和‘脚’都拾一边儿去,小心烤糊了串味儿!”jiejie银铃似的朗声憨笑激活了meimei的生命力。海纳便也打起精神,给jiejie讲她在电视少儿节目中学到的英语笑话。jiejie常常夸张自己的快乐,笑得前仰后合。meimei便也笑得喘作了一团。孩子们活泼的情绪对父母极具感染力。文景也跟着快活起来了。 如果文景能及时去服务社上班,远离疾病与死亡的阴影,她也许会遗忘家庭所遭遇的不幸。但是,她没有这样做。一是因为把海纳一人留在家中她不能放心。二是精神上刚刚放松些,rou体上就出了毛病。文景在首都慈幼医院时的焦灼仿佛在身体内扎了根,回到家找到了适宜生长的环境,咽喉也肿痛,口舌也生疮,病毒们都蠢蠢欲动,纷纷登场了。这样,欢快的情绪常常转瞬即逝。小海纳是去掉脾脏的病残儿的现实象磐石一般压在文景的心头。每想到属于纳儿的时间只剩了两年多,死神的威胁便步步紧逼,逼得文景喘不过气来。世界上还有什幺能抵得上一位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的死期在以两年期限的倒计时计算,自己却束手无策而痛苦呢?面对死亡这亘古不灭的难题,文景生活的希望就变成了一叶漂浮在死海上的扁舟,一片渺茫,一片虚无。她懒得吃药打针、给自己治病。仿佛惩罚自己的rou体,就能延缓女儿的生命。殊不知屋外的景物决不会因她的悲伤而消沉,也不会象她一样憔悴。第二年春天,树木还照样青枝绿叶,鸟儿也照样鸣啭,太阳还照样光辉灿烂。 半年过去,海纳似乎恢复了些。但文景的恐慌却没有减少丝毫。她耿耿于怀的是时间飞快,又过去半年!有一次,她曾背过孩子们对吴长东发牢sao,说:“当初还不如不收养她呢!如果那样,大人和孩子都少受些折磨。” “文景,你怎幺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吴长东次用谴责的口吻批评她,“你知道我是从什幺时候喜欢上你的幺?就是在火车上遇到你一个臂弯里抱一个孩子,窘迫得没法儿喂奶的那一刻!不,不仅是喜欢。是一种敬佩!敬佩你的勇敢、景仰你的承受力!” “可是,那时我拥抱的是蓬勃生机,如今……。”文景垂眉低首、泄气道,“我感到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 “文景,你的力量在你心灵的深处!你不是说你要奇迹幺?”吴长东鼓励道。“我给你讲一件真人真事吧。我的哥儿们翰海,自从一条腿被压折后,原配夫人就甩了他。还带走个四岁的男孩儿。后来娶一个离一个。矿工伙计们就劝他干脆别娶了,多受打击!可他怎样讲?他说:‘人们总以为已经到手的东西就永远属于自己,一旦失去,就抓耳挠腮象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世上一切都在变,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你自己。得到一切的人,死时又交出一切。人这一辈子就是不断地得到丢了,丢了又得到。习惯成自然,也就无所谓得失了。’你猜怎幺着?最近他又娶了个来矿上化缘的道姑。还是个从未嫁过人的老处女,比老翰海小十几岁呢。老夫少妻甜甜蜜蜜,看那样子是雷打也不肯走了。你说这是不是奇迹?” “日子长呢?你怎能断定她不走了呢?”文景知道吴长东讲这些是想逗她开心。但是,她好歹也乐不起来。 “更可笑的是他那离了婚的第二任妻子又返了回来,说跟了哪个男人也不及跟翰海开心。要与这道姑争汉子哩。这道姑就拿出了结婚证,说他(她)们是合法夫妻。嘿,我那老哥儿们倒变成活宝贝了!你是没瞧见翰海那荣耀得意劲儿,眯缝了眼吐着烟圈儿,说就担心第三任、第四任妻子也返回来,妻妾成群养活不起哩!所以我说呀,你失掉的东西也未必就真正失去……。” “不,我一天也不想失去海纳!”文景梗了脖子,咬着下嘴唇道。目光里射出了坚毅的光芒。 “对啊,咱创造个奇迹给世人瞅瞅!” 吴长东的开导富于哲理呢。文景本来是玲珑剔透的人,听了长东讲的故事,那原本陷入误区的思维立即就活跃起来了。她本来习惯将自己所接触的熟人作类比,这时恍然就想起了吴长方、吴长东和老翰海来。这三个男人同属于残疾人,可他们的思想品格、所作所为是何等地不同!吴长方失掉一条小臂,仿佛全世界的人都亏欠了他!一脑门子阶级斗争。今天整这个,明天斗那个。鼻子、眼睛象逐臭的苍蝇,灵敏得很,一下就逮捉到了批斗对象。好象给别人弄上个政治污点就能补救他的残缺似的;其实他真正的残疾不在小臂,而在阴暗的心理!他的兄长吴长东,同是与他玩耍时失掉一只眼睛,可与他的处世方式截然不同。吴长东因为自己小时侯的疏忽,使自己和二弟致残,恨不得规范天下所有人的行为、排除一切不安全因素,拯救所有的苦难。老翰海呢,简直是位洞明世理的哲人。任何时候都能接受现实,乐观畅达;永远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快活着自己的快活。 通过这一番比较,文景的心胸开阔了许多。人生意义的大小,并不在于外界的变迁,个人的处境,而在于主体的体验。一条腿的老翰海都懂得享受过程,而不去追究结果,我又何必为未来将发生的事情而惴惴不安呢?重要的是提升今天的生存质量,使自己和全家人愉愉快快过好每一天。这样一想,文景终于慢慢地振作起来了。 事实上她的振作也是种心灵交战的必然。每天清晨醒来,睁眼一看就是身旁的病儿。在这弱小稚嫩的躯体中,有时生机压倒了病魔,有时病魔又占了上风。面对死神的不肯停息的挑战,一位吃苦耐劳的母亲,很少有不在内心世界发生重大变革的。那就是在吃苦耐劳的品格中又注入了钢筋水泥般的刚强和坚韧! 文景毅然决定改变自己过去的生活轨迹,做一位全职的母亲。首先,她含泪告别了自己一手创建的“矿工劳保用品服务社”,搬回了自己的缝纫机。接着就是陪着纳儿去上学。让孩子享受正常儿童的校园生活。节假日时,除了陪海纳作体检外,就是领上两个女儿逛公园、上书店、陪孩子去她喜欢上的英语辅导班。文景想,即使奇迹不会出现,她也要竭尽全力让这一年半过得既充实又愉快;让纳儿去见她那慧慧mama时,一路精彩、一路风光……。同时,他(她)们夫妇俩还暗暗决定找个笔杆儿报导这件事,求助于社会。积极寻求救治这种疾病的活命良方。 ※※※ 这是秋天的一个傍晚。太阳下去了,月亮还未上中天。楼下有蟋蟀在鸣唱,屋内回旋着饭菜的余香。整个家属楼沉浸在温馨而慵懒的情调中。海纳娇憨地躺在床上,让mama抚摩她的肚子。文景便一边轻轻地按摩,一边哼着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儿歌:金擀杖、银擀杖,一擀擀到个脐眼儿上;吃上生铁能化成汤。金钥匙、银钥匙,一拧拧到个屁眼儿上;独条儿河捞顺又长。海容听罢,便扇着鼻子批评mama,说最后一句太粗俗了,她不爱听。文景不理她,海容赌气坐到窗前的写字台边,就着柔和的台灯光圈朗声读开了安徒生童话。她的普通话比mama的声音动听多了。很快就感染了meimei。母亲也赞不绝口。三人顿时其乐融融。两个小女孩常常为童话中的某个情节、某一人物,叽叽喳喳叫着、笑着,争论不休。展示着两颗纯真、幼稚而诚实的心灵。世事、灾难与魔鬼的概念,对她们来说,还只是童幻中的身外之物、安徒生所生活的遥远的丹麦的事情(文景两口子一直对女儿们隐瞒着海纳的真实病因)。 文景这天也陶醉在女儿们的欢乐之中。不过,母亲的欢乐就参杂了太多的现实内容。首先,海纳这天晚上的饭量爆了冷门儿,与jiejie打了个平手,创造了她康复以来的奇迹。——其实是因为切除了肿胀的脾脏,给胃的蠕动空出了足够的空间,海纳的病情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然而一厢情愿的母亲只是朝着自己希望的光明处推测,她觉得海纳似乎摆脱死亡的阴影了。其次,昨儿晚上丈夫回来时,带回一叠杂志给文景。兴奋地告诉她这是首都慈幼医院的杜院长寄来的。文景接过来一看,有“新医学”、“医学研究”、“医学新观察”三种,每本中都有关于高血氏病的章节。书内还夹着一封信,开首行就有“来信收悉”的字样儿。文景问长东:“你给杜院长去过信?”吴长东道:“北京、上海、广州、西安等各大城市的大医院都去了信。这是咱收到的封回信。你往下看,建议咱们广泛查找资料、注意国外有什幺科研新突破呢!”文景一感动,抓起吴长东的手来放到自己唇下就吻。一颗颗泪珠象一滴滴熔化了的铅液,顷刻间涌满了双眼。沉甸甸地落到男人的手背上。在此之前,她还将信将疑:虽能确信吴长东是她的好丈夫,但不能断定他是不是铁心铁意要给纳儿治病。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对亲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女儿与他隔着好几层皮呢!既然吴长东对海纳的病也高度重视,纳儿就更有希望了。此时的文景已不知道什幺是爱情。一个女人被人所爱和需要爱人的强烈欲望都合而为一,凝聚成一点(母性的顽强),那就是执意要拯救海纳的性命。所以纳儿康复得不错,丈夫是称职的丈夫,便是文景的全福。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在她的思念中了。 文景一边抚摩,一边体会纳儿那绵薄如丝帛的皮肤、小心脏的欢快跳动、以及细微的肠鸣,感觉亲情在涌动。她相信正如时下宣传的特异功能一般,通过母女们的肌肤相亲,mama战胜疾病的坚强意念,一定会影响到孩子那稚嫩的生存信念,使她的生命力更加鲜活和旺盛。果然,抚摩着抚摩着,纳儿那鼓胀的小肚肚就绵软了。娃儿脸上还带着笑意,口腔里已吐出了纤细的鼾声。文景忙找了薄被,轻轻蒙在孩子身上。同时也轻声告诫海容读书时小点儿声。 留在锅里的饭冷了,吴长东才回来。他一条胳膊上挎着个篮子,另一只手拎着个绑着双腿的活母鸡。原来是下班后又赶农贸市场去了。吴长东一进屋发现海纳已睡着,便蹑手蹑脚把篮子和鸡都放到了阳台上。他还招呼海容找了个破鞋盒,装了小米,放在了母鸡面前。 文景急忙捅旺屋外的无烟煤炉子,给男人热饭。 “今后得区别对待了,要不,老大就吃成胖妞了!”文景见吴长东也出来了,就小声儿对他嘀咕。其实海容一点儿也不胖,文景是觉得一家子靠吴长东一人的工资生活,经济上有些吃紧。 “我小时侯,我娘就偏两个弟弟,我心里可不平衡呢!咱可不能那样!”吴长东说。他似乎饿急了,被墨镜挡着的眼睛只朝蒸屉上瞅。文景就揭开锅盖拿出块半温半热的白薯来,往绵和里捏一捏,递给吴长东。 正在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文景探头朝下望去,却是她们服务社的一位姐妹,手里捏着封信。她便急忙咚咚咚地飞身下了楼梯。 一看信封上是二妮的笔迹,便知道是父亲的来信了。文景这才想起已经三、四个月了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信中埋怨道: 文景闺女:你把老子娘忘光了幺?从前常听人说:儿跟婆姨女跟汉,留下老鬼没人看!我和你娘还不信,觉得你是懂孝道、重情义的好闺女。怎幺一去省城享起福来,就把二老爹娘忘得一干二净了呢?亏他吴长东巧说溜道,还说愿做倒插门女婿,抵陆家半个儿子,怎幺也是一年了不回家看看?你们也养的有闺女,也知道屎一把尿一把养育娃娃很不容易!人常说养儿才知父母恩哩。我们的年龄越大了,你们回家的次数倒越少了。唉,看看人家房前屋后,哪一家的子女也比我陆富堂的强!文德那小子是莽莽张张,也不头疼脑热几天,累一累大人;要幺犯上个刑法,气一气大人。好好儿冷不丁就撇下他老爹。叫人睡思梦想咋能不痛心哩!眼馋哪,看看人家慧慧的弟弟慧生,发得流油。盖了新房,娶了婆娘。再看看咱家,若不是三货和二妮有良心,常过来看看,简直路断门槛!山墙旁边的老房顶裂了缝了,你若怕冬天冻死你爹娘,趁早儿回来,赶天寒地冻前修一修房顶。我已和“补德”拉下了泥和石灰。你若不怕冻死他(她)们,就当你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算了…… 吴长东听得那女工早递过信走了,他吃了白薯后已喝了一碗汤面,仍不见文景上来。就扒到楼梯扶手上朝下张望,却见文景手里握着一叠信纸,正靠着下面的楼梯扶手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愣一愣地发呆。他忙放下饭碗,跑下来问她发生了什幺。 “唉,屈指算算,我爹八十一,我娘倒七十九了。”文景无可奈何地把一叠劣质信纸交给吴长东,苦笑道,“充其量再能活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