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赠予的礼物(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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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吕归尘第一次见到姬野,是在一场宴会。比他高一点的同龄人向他走来,拿着盛了接骨木花气泡水的香槟杯,却没有向他敬酒。 他们对彼此自我介绍。然后姬野说:“我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 吕归尘说:“这很突然。” “我喜欢你。”姬野说,“方才,我听见你在盥洗室隔间里哭。” 02 若干小时前,吕鹰扬叫停了吕归尘的一个项目。“你不能继续做下去。”吕归尘的哥哥说,“我已经被施压。” “我不同意终止。”吕归尘问吕鹰扬,“你打算怎么办?” “我联络了龙格凝。”吕鹰扬回答,“我和她商量利害,因此她开始着手收回还能被收回的资本。接着的事,你就不必参与。我理解,这次失败一定让你遗憾,若再让你收拾残局,你将更伤心。” 吕鹰扬分明是担忧吕归尘将项目继续秘密做下去。不过,龙格凝既亦同意终止,就说明在此时,终止项目的确最明智。吕归尘在花园挂断吕鹰扬的电话,给龙格凝发消息,然后去盥洗室隔间里哭。 他想,我的确在做很傻的事情,但一些很傻的事情亦是对的事情,这世界中终究该有人做一些很傻的事情。 03 姬野单方面勾勒了一遍吕归尘的项目被迫终止的前因后果。姬野先前即对吕归尘的项目有所风闻。 “你在盥洗室隔间哭的行为很让我惊讶。”姬野说,“我原本以为,既然做了这个项目,就该有它会因为不可抗的人力被迫终止的准备。” “我猜测你大概很单纯。”姬野说,“你在做很好的事,我希望这世界中永远有人做很好的事。我希望你永远单纯、永远可爱,即使不再做很好的事了也依然可以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这样,以后你哭时,我就可以安慰你。不过,你哭的一个原因,是太单纯的你不了解或者无法接受一些残酷的东西。我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一些糟糕的部分,我可以为你处理。我不希望你再因为这种事哭。导致你哭的,是一个悲剧;你哭这件事本身,是又一个悲剧。” 04 羽然获悉了吕归尘与姬野在一起。羽然与吕归尘、与姬野皆是旧相识。不过如今,她自顾不暇。 吕归尘问羽然:“你与姬野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这是姬野的秘密。”羽然说,“你已经听我说过他杀伤力多大了。我很惊讶,你们竟然会在一起。” 05 姬野说,他最喜欢的人是羽然。他对吕归尘讲了一遍他和羽然的故事。 姬野与羽然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不存在于这世界中的地方——或者说,该地方存在,但在姬野与羽然之前从未有人将该地方的故事带到该地方之外;从未有反对该地方的人真正离开那里,姬野以外的、希望逃离那里的人,不是已死,就是已疯。 “我之所以希望和你在一起,”姬野说,“是因为你——吕归尘——虽然在那个地方的来访者名单上,却和名单上的其他人是极其不同的人。比如,你与他们的一个不同点是,你尽管被邀请,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羽然与名单上的其他人也很不同。不过,你该从故事中听出来,我既爱羽然又恨羽然,我和羽然,大约可以叫做王不见王。” 在吕归尘所认识的人中,羽然在“人可以有多攻”这个领域是绝对的君王。姬野亦可以在这个领域中排名前列。 这时的吕归尘,喜欢很攻的人。 06 如姬野所料,在他公开“吕归尘的伴侣”之身份后,幽隐出现。 幽隐是姬野少年时的敌人们中的最后一个。姬野少年时的敌人们中,方起召被姬野击毙,雷云正柯被姬野陷害、几乎被作为姬野的替代品,叶正鸿自杀,彭连云则——由于方起召死得太过轻易——被姬野迁怒,被移除若干身体器官。 幽隐与其他人还有一处区别——其他人是那个地方的来访者,幽隐却是那个地方的控制者之一。幽隐的级别不高,即便摧毁幽隐亦无法摧毁那个地方,不过,幽隐可以让姬野与那个地方彻底脱离关系。 07 姬野原本就与那个地方约等于脱离了关系。他现在二十岁,已经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生活了若干年。他十四岁脱离正常的人类社会,十五岁以一种非常离奇的方式遇到羽然。解决姬野的问题在羽然的能力范围外,但羽然与姬野合作,给那个地方制造了绝大的危机,因此息衍——羽然在反社会领域的老师兼老板——就想办法给姬野提供了庇护。 这庇护至今依然有效。而且,现在的姬野已经很强,不太可能再被迫回到那个地方。 去找幽隐解决问题前,姬野的生活已经很正常,只除却一点——姬野灾祸的始作俑者之一,幽隐,还从来没有被姬野击败过。 在姬野与吕归尘在一起前,幽隐从未主动来找姬野。姬野的确对幽隐构成危险,但,对幽隐,其一这危险不大,其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08 不过,现在姬野是吕归尘的伴侣。吕归尘的身份远比姬野的贵重。姬野是那个地方的敌人。幽隐需要衡量吕归尘——在成为姬野的伴侣后——是否也将成为那个地方的敌人。 幽隐来拜访吕归尘。吕归尘提前回避,让姬野独自接待幽隐。 姬野与幽隐似乎进行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谈判。谈判结束后,幽隐离开,姬野坐在客厅中发呆。 姬野的黑历史即将被尽可能地删除。姬野将销毁一些能危及那个地方的资料,那个地方将负责给姬野失落的若干年虚构出一个尽可能“白”的曾经。 吕归尘进入客厅。姬野向他说明这一切。姬野又说:“从此以后,我与那个地方再无牵扯。你将有一个身份清白的恋人。” 09 “我不介意你曾经的身份。”吕归尘说,“我也不会允许家族干预我的恋爱与婚姻。我和你一样反对那个地方的存在。我觉得,你能从那里离开,一定很强。” 姬野说:“我并未真正给那个地方遗留任何伤毁。” 吕归尘说:“我心疼你。” 吕归尘的恋人有苍白的皮肤和纯黑色的眼睛。意气风发时,姬野的眼睛仿佛能映出一切的光。姬野的睫毛纤长,却凌厉而不铺陈,仅在姬野凝眸思索时有存在感。 姬野不像女人,亦不很像男人。他的长相,对一个男人而言,过于锐利以至于有一种诡异的精致,也许会被判断不沉稳或不持重。 “谢谢。”这个美得没有性别的人对吕归尘说。吕归尘扑过去抱住他,姬野缺乏感情但不缺乏技巧地回抱。 10 这里不讨论他们的性生活。吕归尘因为姬野有了很愉快的性生活。 这里亦不讨论姬野为吕归尘的身体健康作出的贡献。有先天心脏病的吕归尘是个讨厌运动的人,姬野使吕归尘一度没有很亚健康。 这里也暂不讨论他们二位的其他桃花。即便是在有明确的伴侣期间,吕归尘与姬野亦都受欢迎。 这里仅简略讨论吕归尘与姬野的工作。因为他们是他们,所以无论在何种世界观内,他们的工作都大抵是那样。 也就是说,吕归尘与姬野的工作有交集。他们在不同的组织,但工作性质高度类似。 11 很明显,姬野成为吕归尘的恋人是为接触吕归尘的工作。对某方面的工作,他们二人皆有极大的兴趣。对让世界变得更好这件事,他们皆有些许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吕归尘亦乐意让姬野接触自己的工作。 吕归尘正在对接的一个人叫做原隐。原隐已经与吕归尘合作不止一次,是不错的合作对象。 姬野说:“我以为,你这次不该承诺处理原隐的诉求。” 吕归尘问:“为什么?” “因为,不相称。”姬野回答,“你从前处理与这个诉求类似的诉求,是因为从前,你的事业刚启动。彼时你没有能力做一些更大的业务,但你又需要业务,亦需要合作伙伴,所以,你不太能挑。” “不过,你现在可以做其他的业务了。”姬野说,“处理与原隐的诉求类似的诉求,有弊端。弊端之一是,解决这种诉求的方式,必定比较激烈。弊端之二是,对这种诉求,你从来都没有办法对一些背景情况做出良好的调查。第一个弊端又有二种后果,后果之一是,你将得罪人,后果之二是,你的其他客户,可能会因为你处理了原隐的诉求,而感觉,掉价,继而不想再找你。” 12 “如果处理原隐的这个诉求将得罪人,”吕归尘说,“那我将得罪的人,是白毅。” 姬野说:“是白毅。” “白毅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吕归尘说,“白毅也是一个给我感觉不错的人。如果我能通过这个途径让白毅意识到他在一些地方做错了事、在一些地方还可以改进,那,我觉得,我也许能获得白毅的关注与认可。原隐的诉求亦确实是一个有趣的诉求,如果能让更多人看到它,将很有意义。而且,我觉得原隐的诉求是一个该被解决的问题。” 姬野说:“是一个该被解决的问题。” 13 姬野跟进了这个与原隐有关的项目。姬野的做法不难理解;他能力强,但人脉不及吕归尘广,资历亦较吕归尘浅,需要接触更多案例、积累更多经验。 姬野的资历,其实未必较吕归尘浅。然而,姬野最关键亦最重大的经历是他十六岁时与羽然一同做的事,那一系列事毕竟是永远不可能公之于众的秘密。 14 就原隐的事项,姬野与吕归尘若干次出现矛盾。 姬野的意见始终是,不要做,但既然已经做了,就挑选一个能告一段落的时机终止。 吕归尘的意见始终是,要做;他觉得姬野有些功利,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现在发达了就仅为特权阶级服务。诚然,吕归尘的一些客户比较不闻窗外事,原隐的诉求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外、亦挑战他们的一些固有认知,这些客户的确可能认为吕归尘解决原隐的诉求“掉价”——吕归尘亦的确疑似流失了潜在的合作伙伴。 不过,这仅更让吕归尘认为该继续做原隐的项目——因为原隐的诉求不讨喜,所以,如果自己不协助处理,原隐或许就找不到其他人来协助处理。 15 他们的矛盾不妨碍他们的爱情。吕归尘与姬野约会、同居、发生性关系,很快即将举办订婚典礼。 对吕归尘,姬野是一个合乎标准的爱人。姬野的出身的确没有吕归尘好,但首先,姬野很强,其次,姬野似乎是不错的事业伙伴——吕归尘的工作少有人从事,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和他爱好契合、思维方式有相似处、亦时常对他有启发性的人。 最重要一点,和姬野在一起时,吕归尘很愉快;他此前未正式恋爱过,他感觉,从未有人像姬野这般爱他。 吕归尘的条件其实不算优越——吕归尘最大的问题在于他的身体。先天心脏病不止一次让吕归尘险些丢了命。十四岁时,吕归尘为解决心脏病进行过一些手术;他的死亡危险算是被手术祛除,但现在他依然有后遗症;手术刚结束时,不良的后遗症很严重,吕归尘花了不止一年才恢复到能正常生活的水准。 16 可以说,吕归尘二十年的生命被暂停过。然而,这暂停很奇特——仅有吕归尘自己的行动被暂停,吕归尘的年龄未被暂停,吕归尘周围人的行动与生命亦未被暂停。 病榻上的吕归尘望着院墙上的树叶黄了又绿。他少年时的青梅羽然离开他,获取了很厉害的成就、来见吕归尘时出落得很漂亮。龙格凝是吕归尘的又一位青梅,现在龙格凝同吕鹰扬、吕守愚乃至吕嵩、吕豹隐谈事,有时说的话吕归尘完全听不懂。 近期,吕归尘过从较密的朋友是江子安。江子安比吕归尘晚生些年。然而,在特定领域,吕归尘需要向江子安请教。江子安以为吕归尘是同龄人,没有好奇过吕归尘的真实年纪;吕归尘亦生得年轻。 不说别的,至少吕归尘的身体算是因为心脏病、手术、缠绵病榻而坏了。 17 二十岁,对初次谈恋爱,已经算晚。对订婚,也许算早。然而,订婚是一件有利无弊的事——订婚无非是情侣二人进一步确立关系,共同规划、筹备未来的生活。 吕归尘的生命即将开始新阶段。从前,他没有爱人、仅有自己,他做许多事时不需要考虑另一个人,颇有些漂泊、空虚。现在,他即将有自己的家庭——负责这个家庭的将不是吕归尘的家长,而是吕归尘与吕归尘的爱人。许多未来开始变得可具象化;一些未来原本是不确定的,然而,由于姬野存在于那些未来里,它们变得确定了。 18 姬野有姬野的活动范围,吕归尘有吕归尘的活动范围。在他们活动范围的交集中,吕归尘找到了一个即使在夏天也凉爽的岛屿。 他策划了他们二人在这个岛屿上的旅行。他将行程与日期告诉姬野,通知姬野购买姬野参加这次旅行的机票。 姬野问:“我必须要来?” 吕归尘说:“这次旅行之后,我们将许多个月不见。” “这是很美丽也很有趣的地方。”姬野说,“感谢你。我会来。” 19 他们在吕归尘预订的酒店客房中相遇。 20 往岛屿的航班,吕归尘的比姬野的先到。吕归尘抵达机场时,天空落雨。姬野抵达机场时,天空放晴。机场极小,从姬野与吕归尘出发的城市飞抵那里,一天仅有不到五次坐不满的航班。一个航班的乘客步行下飞机、离去,约等于没有候机厅的机场就空旷。 姬野坐在双层公交车的挡风玻璃前给吕归尘发照片。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纯粹、高远、仿佛空无一物的天空。这座岛屿的空气似乎是透明的;岛屿本就不大,公交车若干小时即可环游一圈;但姬野仿佛透过岛屿的空气感知到海的彼岸,海的一侧彼岸有白垩悬崖,海的另一侧彼岸在历史上发生过许多知名战争。 在客房中放下行李后,他们就出去玩。这座岛屿的主要功能是避税,并没有多少实体的产业与居民。货币与它从属国家的货币相异,语言亦与它从属国家的语言不同。 因此,这座岛屿仿佛坐落在世界之外。但它分明有它的战争史、贸易史乃至文学史。它并不滞后于任何时空,它仅是被营造出避世之功能。 它的避世功能也许是吕归尘与姬野的错觉。它代表一种“年轻即开始安度晚年”的生活方式。无论姬野与吕归尘是否觉察,这种生活方式都是不属于他们的。姬野与吕归尘,要么不可能有晚年,要么不可能将晚年安度。 他们在岩石海滩散步。街道旁有树林。树林深处有战争中遗留的、似乎是用于谍报的堡垒。堡垒是灰色,一般的房屋皆近似白色。海滩的颜色是深灰、乳白与极浅淡的蓝,天已晴却未有太阳,岛屿沉在一个以黑白灰为基底、但绝不单调的梦里。 21 他们用了很美好的晚餐。 22 他们原本可以更晚用晚餐;姬野提出过另一种规划,鉴于姬野与吕归尘共同在岛屿的时间仅有二十四小时左右,也许他们该抓紧时间游玩——他们可以在抵达岛屿的那个白天游览一些历史遗迹,更晚地返回酒店餐厅、享用蜚声在外的食物。 “可我想有性生活。”吕归尘说,“这些天,我既忙且累,如果我们去历史遗迹,恐怕晚间我就必须睡觉、无法有性生活了。” 因此,夜幕初临时,他们即坐进酒店餐厅。一人一份的点心可以一口一个,但侍者会在食物出现时向他们介绍食物的构成,因此他们品味得认真。晶莹的浆果般的鱼子、贝类、来自海中的植物、花朵的汁液。这类餐厅的奥义是将食物原材料混搭成雕琢精致的艺术品。鹅肝、奶酪、榅桲果冻。海水的浮沫被盛在餐盘边缘,作为装饰与调味。 23 晚餐后他们又去海边散步。入夜,吕归尘在催产素导致的困倦里迅速入眠。 姬野没有给他做清理。姬野不需要给他做清理。为避免体液接触、为更自在地控制自己的催产素分泌与睡眠时间,姬野有时会没有性唤起,仅让吕归尘因他的cao作而有性唤起、抵达终点、休息。 24 吕归尘被闹钟弄醒时,姬野在收拾行装。 这次旅行由吕归尘规划。吕归尘期待姬野问:“今天我们去哪里?” 可姬野仅是在吕归尘沐浴后、换好洁净衣服时说:“我们来讨论一会儿原隐的事。” 25 姬野说,原隐对吕归尘隐瞒了情况。吕归尘的工作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原隐其实没有吕归尘以为的那样需要帮助。 姬野问:“你可知道原隐是原启烈的养子?” 吕归尘轻微摇头。原启烈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其势力也许不及吕嵩,但至少与吕守愚或吕鹰扬相当。 “我确定,原隐与原启烈方面存在密切的联络。”姬野说,“并且,当前没有任何原隐与原启烈不融洽的迹象。我愿推断,仅凭借原启烈,已经可以解决原隐的问题。那,原隐再来找你寻求帮助,就有些奇怪。往好了想,原隐不体谅人,尽管你需要付出很多——其实也付出了不少——来解决原隐的问题,由于你是原隐可以比较轻易地动用的资源,即,你几乎一定会着手解决原隐的诉求,原隐还是选择来找你。” 26 “可,”吕归尘说,“导致原隐有这个诉求的人是白毅。原隐或许因为原启烈而有一些特权,但在原隐出问题的领域,白毅——相比任何人——都有绝大的特权。原隐与白毅,处境还是很悬殊。可以说,原隐依然很需要帮助。” “而且,”吕归尘说,“原隐的诉求是正当的、是对的。” 27 “我不认为原隐的诉求正当。”姬野说,“原隐对你隐瞒的情况,除了他是原启烈的养子,还有原启烈究竟在做什么。” “你背景调查的能力不行。”姬野说,“你不很能调查到上流社会以外的地方发生的事。此前,你曾经因为这个调查能力的缺陷而出过岔子。因此,这次我去进行了一些暗访。” 姬野打开自己的移动终端,让吕归尘浏览一个被命名为“原启烈”的文件夹。 “我怀疑,”姬野说,“原隐用他对你声称的诉求攻击白毅,是希望白毅被迫处理原隐的诉求、无暇他顾。这样,白毅正在反对的一个法案就可以伺机通过,一旦这个法案通过,原启烈就有大利可图。然而,这个对原启烈有利的法案,你我皆反对。” 28 “来和你度假前,”姬野说,“我刚结束最后一次暗访。我能去暗访的契机很突然,所以,请原谅我,没能及时向你报备。” “最后一次暗访时,我与原启烈的人爆发了枪战。”姬野说,“我猜,原隐大约即将主动向你提出终止这个项目。” “原启烈有问题,”吕归尘说,“不代表原隐亦有问题。不过,我算是有把这个项目全权交给你,因此,我理解你的行动和决定。” 29 吕归尘也打开自己的移动终端。他还没有收到来自原隐的邮件。来自龙格凝的消息倒是有一些,龙格凝说她正在被白毅找,但未描述详情。 30 姬野说:“我还有一件事。” 31 吕归尘不曾见姬野像现在这般模样。姬野有时严肃、有时孤寂,但吕归尘不曾见他仿佛抽离了感情。 性生活中,姬野偶然令吕归尘恐惧。不过,即便是那时,姬野的感情依然显著,不若说,姬野冷酷时即是他实践自我主张的意愿太过明锐时,这种明锐乃是被姬野刻意营造,姬野之所以营造出冷酷感,是为让吕归尘——或其他人——被姬野震慑、被姬野打动,进而服务于姬野。 抽离了感情的姬野比冷酷的姬野更可怕。抽离了感情,代表姬野此时不再需要利用人——姬野要达成姬野的目的,达成姬野的目的,仅凭姬野就可以,其他人无可能影响姬野的决意或姬野的行动。 32 “吕归尘,”姬野平淡地说,“我希望与你分手。” 33 在他们一致的、沉默的决议下,姬野向吕归尘解释自己为何希望与吕归尘分手。 “最主要的原因,”姬野说,“是我不希望再处理你的事。因为原隐与原启烈,我进行了许多调查,我无法想象,你做这些项目,竟然连许多在我看来很简单、很基础、很基本的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到位。” “我的确可以为你处理这些事。”姬野说,“论暗访、论混迹上流社会以外的地方、论感知人的歹意、论杯弓蛇影、论正确猜忌人、论对不怀好意者未雨绸缪,我应该都比你强。在我们决定在一起之初,我也承诺了为你处理这些事。” “可我未曾设想你竟然疏忽到了如此地步。”姬野说,“我未曾设想,原来有这样多事需要我cao心。原隐的项目,排除我调停、斡旋的时间,仅计入我用于获取原隐与原启烈的真实情况的时间,已经耗费了我小半个月。而,从你对这一切不闻不问的程度,我有理由判断,你的其他的项目,类似的工作也没有做好,甚至——没有做。” 34 “我也高估了自己的精力、高估了自己有多有空。”姬野又说,“吕归尘,我其实也很忙。你的疏忽不仅体现在你不会为你的项目做充分的调查,还体现在你很不体谅我的日程。来这个岛屿度假,与我这个月的行程冲突,我本该几天前就去找公山虚,但现在我不得不向公山虚第若干次请假。公山虚对我的请假很不高兴;你应该知道,与公山虚结交对我有多重要。” “我也放弃了一些原定的安排。”吕归尘说,“本来,度假的这几天,我可以去与百里莫言竞争一个机会。如果百里莫言也想要这个机会,那,你应该知道,这个机会对我有多重要。” 35 姬野说:“与百里莫言竞争一个机会这件事,你没有告诉我。” 吕归尘说:“因为我认为这——相比其他事——没有那样重要。你、我们、我们在分别几个月前快乐地度一次假,才是最重要的。” 36 “我从来没有强迫或者要求你为我工作。”吕归尘说,“也许,你可以不再为我工作、专注于你自己的工作,然后我们不分手。” “这是不可能的。”姬野说,“和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我必须要关注你的工作。我感觉,你有一点蠢。你考虑不到人与事的一些糟糕的方面,往往轻率地相信人,遗留许多隐患。你仿佛吃可爱——或者可爱多——长大。你又做这种非常规的工作。我想不出你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37 吕归尘的移动终端亮了。 “龙格凝。白毅。原隐。”吕归尘报出关键词,神色微微一紧。 “白毅决定将你我作为原隐的同党处理。”姬野依据关键词说出情况,“白毅从来都不是你的朋友,而原隐与原启烈的勾当给了白毅处理你的借口。原隐的问题或许比我调查到的更大。白毅会遣人来这个岛屿,还是会等在陆地上的机场?” “我不确定。”吕归尘说。 “我猜测白毅不会来岛屿。”姬野检索航班,“如果你搭最近的航班而非你预订的、更晚的航班回陆地,你未必能在机场遇到白毅。你可能还得见白毅、和白毅当面说事,但至少你将有更多时间准备。” “姬野,”吕归尘拦住了往窗外望、似乎在决定偷——或者说购买——哪辆车去机场的姬野,“我觉得,你该放松。” 38 “倘若航空公司的航班不够及时,我可以动用私人飞机。”吕归尘说,“而且,即便我被白毅暂时抓进去,龙格凝——以及我的家族——也将为我斡旋。白毅现在决定处理我,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 “何况,”吕归尘又说,“你已经代替我和原隐切割。感谢你。白毅这次主要针对的是原隐。白毅想见我,应该仅是为让我对他当面澄清。” “放松。”吕归尘引姬野下楼,打开一辆车,让姬野坐进去,自己坐到驾驶位,启动,“你想去机场么?我可以送你去机场。但在那之前,你要先听我写的音乐。” 39 吕归尘为他与姬野的订婚仪式写了音乐。这个白天的安排,原本是吕归尘开车载姬野去一座海边的城堡兼战争要塞、吕归尘赠送给姬野戒指、然后让姬野亦赠送给吕归尘——被吕归尘准备好的——戒指、二人再去机场、搭乘同一班航班回陆地。 现在,城堡去不成,戒指可以被当作闲置或收藏品。 吕归尘仅来得及写旋律,因此车载音响放的是他弹的钢琴。吕归尘的和弦未完善过;很多处,他用双声部的不同音勉强凑出和弦。 姬野听出来这是一首赋格。 “倘若当真有婚礼,”吕归尘说,“我想写有声乐的交响曲。我猜你会喜欢声乐,对你,被器乐演奏出的不同主题是否比较难辨别?” 40 姬野说:“我一定会与你分手。” 41 “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姬野说,“我从嬴玉处获得了一些情报。简单来说,我认为我有希望摧毁那个地方。” 吕归尘写的婚礼曲不适合此刻。他将播放列表更换成灵诡的莫扎特与恐怖的贝多芬。姬野喜欢这二位。吕归尘喜欢宏伟、博大、更精致亦更正常的马勒。 “你知道摧毁那个地方对我有多重要。”姬野说,“我的一部分也许没有死在那里,但的确——我一度以为——被永远困在了那里。那个地方像一座井,我是妖鬼,夜深人静时永远会被拉回井中,在拘束的、没有其他人的、不见天日的空间内,溺亡。对我,摧毁它是绝大的诱惑。我不确定,这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是否乃井将我拉回去的一种方式,但,那个地方——对我——是必须被摧毁的。我一旦判断自己有摧毁它的希望,便无可能放弃这种可能。” “所以,”吕归尘困惑,“你和我分手,是因为你要摧毁那个地方、不希望再处理我的事了?” 42 吕归尘说:“我可以协助你一起摧毁那个地方。” 姬野问:“你?” 43 “我可以学。”吕归尘说,“我也可以变强。” “不。”姬野说,“我怀疑,这不是你是否愿意学、是否愿意变强的事。” 44 “你质疑我的能力,”吕归尘说,“和你认为我疏忽、认为我考虑不到人与事的一些糟糕的方面有关?” “你说你想不出我是如何活到今天的。”吕归尘说,“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发现,好像,我疏忽、我考虑不到人与事的一些糟糕的方面,也可以活到今天。我似乎从来就不会考虑这些事。我不考虑这些事,也对我不构成问题。你认为的缺陷未必是真正的缺陷。” “因为有人代替你考虑。”姬野说,“因为你的生命就是有很高、很高的容错率。” 45 “我不想说我有几天是如何殚精竭虑。”姬野说,“无论是就成为你的恋人这件事,还是就为你处理原隐的项目这件事,我都做出了承诺。一旦对一件事做出承诺,我就该尽力做好,所以,我为此很累仅是因为我能力有限,我接受——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 “我就是发现,”姬野说,“好像你其实不需要我。即便我不为你处理原隐与原启烈,也有其他人为你处理;即便无人发现原隐与原启烈的隐患亦无关紧要,你出身于你的家族,不会真正进去;即便你进去了,也有人会来捞你。你有龙格凝、有你的哥哥们、有你的父亲,你父亲的下属中亦不乏愿意给你帮助的人。很多人会代替你处理、代替你考虑很多事,我即便不为你做一些事,也有人为你做。” 姬野说:“私人飞机。” 46 “我认为的、你的缺陷的确不是真正的缺陷。”姬野说,“吕归尘,你对一些糟糕的事缺乏认知,但这对你不构成问题。甚至,可以说,这是你的一个优势。” “——我认知不到一些事,就可以不被这些事占据精神。”吕归尘说。 有一个道理吕归尘很清楚,不若说努力家们普遍清楚:倘若希望做好某些事,就该尽力维持思维与意志的纯粹;倘若希望做好的事要求热血,那,做事的人,就该尽力不使自己的血冷。 知晓一些致郁的内容或许有利,但,弊也极大。比如,姬野因为知晓许多致郁的内容所以多疑,而这种多疑有损姬野的精神状态。姬野是一个极害怕死的人,然而死的阴影——即便姬野刻意压制——还是萦绕在姬野的意识深处,姬野不会被真正杀死,可夜深人静姬野被拉回井里时,他往往要虚幻地死若干回。 “所以,”姬野说,“你不该学、你不该在这些方面变强。一旦你学了、一旦你在这些方面变强了,或许你就像我一般,再做不好某些——你我都希望做好的——事。” 47 姬野说:“你该永远是那个在盥洗室隔间里哭的、可爱的人。出于你当时那种原因在盥洗室隔间里哭的人,必定很希望做某些事,且不会轻易情愿放弃做那些事。我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可爱的人,未领略黑暗,因此不知恐惧。” 姬野说:“我不会让你协助我摧毁那个地方。” “你别忘了,”姬野说,“那个地方不存在。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无论坏的好的,皆见不得光。摧毁那个地方能改善一些事,但改善不了某个你在其中活跃的、你为之服务的世界——你周围的上流社会人,关注不到、或者不会选择关注,那种内容。” “我原本也是不会考虑摧毁那个地方的。”姬野说,“这对我的事业一点用都没有。然而,摧毁那个地方,对我个人的诱惑太大,这似乎是一桩我必须满足的心愿。我一旦判断自己有摧毁那个地方的希望,便无可能放弃这种可能。” 48 “我爱你的一个重要原因,”姬野说,“是你有我没有、却希望有的一些东西——良好的家庭、相对正常的少年生活、许多会帮助你的人,等。我时常认为,我无法实现我的理想——我偶尔感觉我其实是强弩之末,虽然如果我是,我也是了很久很久,我未来大约也不会轻易玩完。吕归尘,你和我有相同的理想。如果你不曾和我有相同的理想,我也不会提出与你在一起。” “你可以代替我实现一些我做不到的事。”姬野说,“我希望你实现那些事。你是一个很美好的人。即便我仅遥远地知悉你存在于这世界中,我也会因此感觉这世界很美好。” 49 吕归尘说:“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与我分手。你说的一切,在我看来,不分手,我们也可以做到。你去做你想做的,我们还是恋人。” 50 姬野问:“非要我说得很清楚?” 51 “要。” 52 “我很爱你,也很喜欢你。”吕归尘说,“姬野,在和你在一起之前,我从未感觉如此好、从未如此对未来有期盼。” 53 “换我来驾驶。”姬野说,“你快哭了。” 54 “我觉得,”姬野说,“你有一点像原隐。你从来被照顾、被爱;对你来说,获取照顾、爱很方便;因此,你习惯去获取它们。” “我以为,存在一个奇怪的现象。”姬野说,“很多时候,好像是更没有特权、更需要帮助的人在帮助更有特权、更不需要帮助的人。经历过更多糟糕事的人,比如相比原隐而言的你,比如相比你而言的我,往往更有同理心、更有处理糟糕事的经验。更有特权的人,则习惯了他们被帮助,因此,他们会去寻求帮助;因为他们周围通常有很多很好的人,所以他们往往能获取到帮助。” “这很悲伤。”姬野说,“被卷入枪战对我不是大事,可,如果早知道问题可以被你用私人飞机解决,我为什么要被卷入枪战?” 55 “接触过一些你的工作后,我以为我自己也可以进行类似的工作了。”姬野说,“我不想谈恋爱了,我想去找项空月,我想工作。” 56 “不想谈恋爱,”姬野说,“是因为你,作为一个比我更有特权的人,不是很会体贴人。作为你的恋人,解决你的性需求是我的义务;你也不希望找其他人解决,我也不希望你找其他人解决。可,我真的更想去参观历史遗迹而不是陪你上床。” 57 抵达机场后,姬野迅速将吕归尘送入最近一个航班的登机口。吕归尘不确定,姬野如此做,是出于自我感动,还是出于对吕归尘的控制欲。 姬野将车留在机场。他消失在机场的大厅尽头,说要在自己的航班出发前去历史遗迹游览。 58 铁颜发给吕归尘度假归来后的日程。吕归尘的身体近期又需要动一次手术。龙格凝说白毅有些难办,又说吕归尘如果现在准备方案、立刻飞抵某座城市,还来得及与百里莫言竞争。 龙格凝对吕归尘被分手无表示。龙格凝不是一个需要谈恋爱的人;她永远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吕归尘说:“我先休息。航班结束后,我给你消息。” 59 航班结束后,姬野发来了历史遗迹的照片。“很壮阔。如果你下次来这座岛屿,推荐去看。” 60 “还有,”姬野说,“性生活中,即便是攻也会希望事后抱一抱、事后相方不要立即睡觉。何况,我不很情愿始终扮演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