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阿强常常这么说。我抱着怀里赤裸的人，嘴上回答着不是。 不是吗？男人苦笑，又像是看到什么有趣事物一样玩我的手指。 我听程程说，在底层待过的人身上普遍有些味道。有人是泥土味，有些人是劣质烟味，还有人是油烟的味道。 不过我和你一样，身上是鱼腥味。 你不腥，你的身上没有那种味道。我凑近他的颈窝用力嗅着，可是除了沐浴液和汗液的味道，什么都没有。 有的，我能闻到，这辈子都能闻到。 无论我穿什么衣服喷什么香水，我都能闻见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味道。那双泪眼又开始凝视我，有种泫然欲泣的错觉。抚上眼角时的干燥反而使我安心。我摩挲他柔软的发丝，在他额间轻轻留下一吻。 我会一直在。 老默，你总能第一时间安抚我的情绪。男人紧抱住我的腰，而我嗅着鼻尖好闻的洗发水味道，不自觉搂紧怀中的人。 那一晚之后，阿强很少再来旧厂街。 大概是05年左右，听街坊邻居说，高启强结婚了，娶了陈泰的干女儿陈书婷。刮鳞的手先是停下，然后便恢复原状继续处理。不知道这鱼怎么这么好动，我愣是摁住好久才处理好。 “你的鱼。”我把袋子递给顾客，在一众熟悉或陌生的人里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那个一脸正气的警察来到了摊位，看到我时还颇为意外。我认得他，他是和安警官一起去找我的那个警察，只不过他没有认出我，还问我原来的摊主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只不过他把摊子转让给我了。小警察没有说什么，随便指了一条鱼叫我处理拿走。我也没有相认，只是习惯性的往袋子投了一颗小葱。阿强曾经叮嘱我，小营小利可以绑住回头客。下一次，他还会再来。 我沉默遵守着，就像下意识的习惯。 午后的主顾很少，我点燃一颗烟躲懒抽着。 不知道那一晚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不过对我来说，就仿佛如初夜般珍贵。 与和黄翠翠度过的夜晚不同，那幅与成年男人无异的身躯却别有一番风味，那一晚我们做到筋疲力尽，我握向那胖胖的小手，他连回握的力气都没有。在未见面的日子里，那些零碎的画面成了我的珍藏回忆。 那双失神无意识流泪的眸子，那张被自己咬肿的唇，还有那个几乎榨干了自己精库的隐秘森林。 陈书婷会知道你的秘密吗？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责怪阿强你是个骗子？一个一个问题接踵而至，烟气郁结在胸口反而使人窒息。 “爸爸你怎么又抽烟了？”瑶瑶稚嫩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快速拧灭烟头，换上笑容迎接女儿。 “今天不上学啊？” “我们学校放假了，后天才上学呢。”瑶瑶乖巧的伏在一旁的鱼缸上，语气带着期待。 “爸爸，今天晚上陪我买一个娃娃可以吗？我想要一个小熊娃娃。” 当然，我宠溺想去摸瑶瑶的头，看向自己满是血渍的衣服还是把手收了回来。 “今天我早点收摊，陪你去玩具店里挑一个。” 瑶瑶难得的欢呼跑远，可跑到一半却又折返回来。 怎么了瑶瑶？那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手掌向我慢慢摊开。 “爸爸以后想抽烟的时候就吃糖吧，糖甜，吃完心情好。”给完糖的小丫头一股脑跑出去。一股暖流从胸膛穿过，手里粉红色的糖纸变得格外鲜艳。撕开糖纸，草莓酸涩的味道溢满口腔，我吧砸吧砸嘴，感觉还不错。 从那之后，那只打火机我很少再摸，那盒还剩几根的烟也没有再碰过。从此鱼腥中伴着酸涩可口的水果味。连老主顾都会不时打趣我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我一笑而置，然后坐在那个躺椅上翻看当月的账单。 我仍和以前一样，卖我的鱼，给瑶瑶凑学费。瑶瑶较比以前开朗许多，她会不惧腥味为了陪我在鱼摊写作业，有人来买鱼时更会奶声奶气的帮忙介绍，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几年后的一个深夜，一阵脚步停在摊位前，瑶瑶站起身想告诉他打烊了，却沉默着站在原地。 我抬头，一个熟面孔站在面前。 “默哥，老板他…”高大的唐小虎站在门前，眉宇间尽是愁容。 “他怎么了？”我的心下意识一沉，是不是阿强出了什么事？ “强哥说，他想吃鱼了。”我舀水洗干净手想去抓烟，却只捞到了一颗糖。 “默哥？”唐小虎见我沉默，不明所以的把手放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会去的，你去和阿强说，明天早上我去找他。” “强哥说您会懂他的意思，果然如此。”唐小虎喜上眉梢，忙不迭的给我派烟。 懂他？我意外的挑眉，手指接下烟不经意询问。 “阿强经常说起我吗？” “也不是经常吧，就是聊起你的时候会说两句，强哥说你是旧厂街里最了解他深浅的人，他很放心你。”话中的隐晦含义让我不禁有些脸热，把烟叼在嘴边时被一只小手拽下来丢出好远。 “抱歉，爸爸忘了。”我抱歉的向唐小虎笑笑。“我戒烟了，忘了告诉你。”唐小虎没当回事，反而下一秒看着瑶瑶满脸惊喜。 “默哥这你女儿啊，都这么大了？” “叫叔叔。”我轻推瑶瑶，可是丫头只用那双大眼睛瞪着来人，倔强的不肯张嘴。 “瑶瑶，听话。叫虎叔。”瑶瑶从未忤逆过我，只不过这次，执拗的很。 “没事默哥，孩子怕生，我理解。”唐小虎倒没有在意，只是蹲下身掏出钱包。 “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包红包，这次我补上。”他乐此不疲的往瑶瑶手里塞那几张红色的票子，像是幼稚鬼般非要听到女孩嘴里的那一声称谓。瑶瑶把男人推倒在地，一溜烟逃出菜市场。 这孩子，真不听话。我有些生气，拉起被推倒的小虎，我向他软声道歉。 “没事，这孩子有个性，不怕被欺负，挺好。”唐小虎笑着，推脱间那几张票子还是被塞进了我的口袋。无奈，我只得装了几斤濑尿虾让他带走。送走了男人，瑶瑶也慢慢踱步返回。 “刚刚为什么那样？”我收起了以往慈父的形象，第一次严肃起来。 “我不喜欢他。”瑶瑶低头踩扁那只被扔在地上的香烟，声音微弱却带着情绪。“他要让爸爸抽烟。” 这理由使我哭笑不得，装作生气似的拍拍丫头的头，女儿也不由得笑出声音。 “ 明天和爸爸一起去个地方。”瑶瑶疑惑的看向我。 “去哪？” “去见一个老朋友，要是没有这个叔叔，爸爸还没钱供瑶瑶上学呢。”瑶瑶恍然大悟，嘴里念念有词。 “那是一个好叔叔。” 是啊，那是一个好人。 一个过得辛苦但心怀良善的人。 这是我稳定下来后第一次出旧厂街，仰视整个别墅，心中除了感叹再没有别的想法。 瑶瑶看着风格前卫的别墅，指着房子说这是童话里公主的城堡。 “高先生在家，您请进。”一个衣着讲究的妇人把我们领进屋子，我微微鞠着腰，把鱼递给了她。 “这是高老板要的鱼。”妇人接下鱼去了厨房，留我们两人在开阔的客厅内不知所措。瑶瑶倒是不客气，像个小主人似的这里碰碰，那里摸摸。我拽住她生怕摸坏什么东西，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实在旺盛，没一会功夫又拿起柜子上的一个雕像把玩。 “老默 ！”熟悉的低沉声音在头顶响起，我连忙抓住乱跑的瑶瑶，看着楼上的背影不由自主提起嘴角。 阿强似乎过得很好，华服傍身，那张秀气的小脸看起来意气风发。他倚在玻璃围栏上，对着瑶瑶兴奋的挥手。 “你好呀，黄瑶。” 现在想来，那副画面很熟悉，好像在哪本故事书里看到过。 阿强款款下楼，轻轻捏了捏瑶瑶的脸蛋。没有过多客套，因为我们心知肚明有事要解决。 “我让晓晨陪meimei玩一会吧。”高启强向楼上大喊。不一会儿，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干嘛啊？” “来陪meimei玩一会儿，可以吗晓晨？” “你上来吧。”干瘦的男孩向瑶瑶招手，目送瑶瑶消失在楼梯拐角，我们才聊起正事。 “听小虎说是莽村的事。” “是。”男人似乎听不得‘莽村’两个字，几乎在那一瞬眉头便紧紧皱起。 “把李有田解决掉不就好了。”阿强波光粼粼的眸子终于落在了我身上。他拍拍我的肩膀，露出一丝苦笑。 “莽村里里外外的项目虽然都经由李有田的手，但是他死了，工程还是落不到我手里。” “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我想为他分些忧愁，毕竟眼前这个男人，笑起来才好看。 “你知道的，工地很危险的，稍有不慎就容易死人。这要是被上面知道出了这么大的意外，那工程自然而然的就停了。”阿强轻笑着跟我感叹，我一下明了他要我做什么。见我不出声，阿强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失落得像只被淋湿的小狗。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想动无辜的人，我再找别人也行。”他挤出一个笑容，水亮的眼睛似乎一下子暗淡无光。见不得那个眼神，内心压抑已久的冲动使我脱口而出。 “无论是谁都没有我更合适了，不是吗？” “因为我们是朋友，是知道彼此深浅的人。”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去看阿强的反应。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向我的眼眸色带着无限柔情。他没有说话，只是为我盏了一杯茶。我们并排靠在沙发背上，看着落地窗外的泳池相对无言。 “对不起。”我低头看着茶水的蒸汽，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什么对不起的，那晚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爽到。”他冲我眨眨眼，我们相视一笑，继续热络起来。 “你…过得还好吗？陈书婷有没有为难你？” “书婷很好，她为我保守了秘密，还和我相敬如宾这么多年。” “那个孩子是白江波的，她很宝贝这个孩子，我也是。”男人轻吹茶杯上的蒸汽，就着高温一饮而尽。“所以也算过不错，除了有时候会有碍事的人惹我烦恼，剩下的都挺好。” “这件事放心交给我。”我眺望窗外风景，一口把茶水倒进嘴里。只不过没注意茶水guntang，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跳起来。 “喝这么快做什么？你看，都烫到了。”阿强大笑出声，仿佛这是他这么多天唯一的乐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面手帕，言笑晏晏的为我擦拭嘴角。 面前这个男人比以前更有魅力了，除了当初身上纯真友善的气质，更多了些无法言说的成熟气息。那股子娇俏劲隐匿其中若隐若现，反倒把男人衬得更有味道。 我接下帕子，决心为他做些什么。 所以在看到那个老人几乎四分五裂的惨状时，心中惋惜被漠然一概而过。 不要怪罪我啊老人家，要怪就怪李有田 。谁让他得罪了阿强，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倒霉，拖着年老的身子给病子来这挣药钱。 不再去看，我带上安全帽隐匿于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