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之夜（一）

    何美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国人——就那本蓝皮护照和堪比母语般流利的英文来讲。

    但是何美丽不喜欢别人叫她何美丽，她简直是要讨厌死这个名字了。因此，当18岁的她第一次离开从小长大的县城、飞抵大洋彼岸的时候，她就只管自己叫做Melody。

    Melody于何美丽来讲，是十几万刀、无数个日夜熬出来的名校文凭，是从纽约公园大道270号望出去的万家灯火，是航空公司上万里程积分的贵宾卡，是即将同白人未婚夫步入婚姻殿堂的亚裔妻子。

    但是，当28岁的Melody穿着Prada、挎着CELINE回到这个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Melody在这儿行不通，她又变成了何美丽。

    “姑娘，50块包车去市里走不走？”

    何美丽拖着她的行李箱从高铁站唯一的出站口出来，家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一同涌上来的还有cao着熟悉乡音热情吆喝的黑车司机们。

    “不用。”她摇摇头，踩着高跟鞋，快步穿过返乡旅客大包小包堆出的狭窄过道，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位于停车场西面的出租车上车点。

    何美丽打车到了本地最好也是唯一的一家五星酒店——她两年前将父母接到美国后，这里就已经没有她的家了。

    这是她两年后第一次回国，回国的目的地也不是这里，她回来只是因为需要和上海的客户谈一笔生意。收到小学同学会邀请的时候，她刚刚结束一个饭局，拖着还没完全倒回时差的身体刷开酒店房间的门。她没有开灯，背靠着门板，看到上海的万家灯火在巨大落地窗外亮成璀璨的一片。在漆黑的房间里，八百年没动静的小学微信群弹出了消息。

    “周六同学会，有要来的老同学在群里接龙。”

    何美丽对小学同学们没什么感情，因为何美丽开始讨厌何美丽这个名字，就是从小学开始。

    何美丽人如其名，当真是美丽的，但她的美现得有点晚，起码在小学的时候，还是一副没有长开的普通模样。偏偏她发育得又好又快，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在一群干瘪的小鸡仔中长了一对傲视群雄的胸脯。

    于是，她就在这么一群恶意还未加约束的小学男生中喜提了一个“美丽奶牛”的绰号。

    那些生命里最初最初的回忆突然在这个夜晚没有预料地涌向了她。回忆起来，她不觉得难过、也不再觉得生气，好像是这辈子的人在看上辈子的事，和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微信消息还在不断弹出来，接龙的队伍越来越长，何美丽看着那些被扔在过去的同学名字，只是看着，并没有插话。

    直到她看到陈洵的名字出现在了接龙消息的末端。

    何美丽是喜欢过陈洵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因为说出去丢脸，会被同学们嘲笑——何美丽是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而陈洵只是年级吊车尾的一个混子学生。

    但就是这么一个不读书老打架的差等生，从没喊过她“美丽奶牛”，甚至还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搭过手。

    何美丽就读的小学是当地一个有名的私立小学，有钱就能上。然而土老板们的儿子良莠不齐，让何美丽早早地就见识到了男性的恶意。

    六年级的学生们，对异性的性冲动已经探了头，总是瞅着机会想要探索探索他们不知道的世界。于是，在到了某个阶段后，老是有男生女生偷偷约会、偷偷恋爱的消息传到何美丽的耳朵里。何美丽看不上大部分的男生，但是她的好朋友林小小却对与男生暧昧这种事情乐此不疲。

    林小小想要和喜欢的男生约会，他们偷偷约在了晚自习下课后的学校小树林。林小小胆小，总要拉着何美丽一块儿去。何美丽知道自己的功能有二，一是为好友壮胆，二是替好友放风。因为她知道，他们约会偷偷干的事情，是有点见不得人的。何美丽百思不得其解，这玩意儿她自己就有一对，天天洗澡都得摸，除了比其他rou软一点，她实在是不知道它们吸引力在哪里。

    这天晚上，她跟往常一样陪着林小小到了学校的小树林。林小小和她男朋友走得更里头一点办事，留何美丽和另一个男生站在小树林的中心。

    这个男生叫做李夏风，是林小小男朋友的好友。李夏风在小学男生中很有号召力，因为他长得高，发育得早，在一群小鸡仔似的小学生看来就是值得崇拜的男人了！但何美丽不喜欢这个男生，因为凡是叫她“美丽奶牛”的男生她都不喜欢。

    “美丽奶牛！”漆黑一片的夜晚，李夏风鬼鬼祟祟地挪到她的身边，“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你让我摸一摸呗。”

    何美丽很聪明不假，不然她不会次次都考年级前五，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确实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刚发出一个“啊？”字，胸前一紧，李夏风的手已经狠狠地抓上了她的左胸。温热的感觉透过夏季薄薄的衣服传来，何美丽大脑宕机地低头，她看到自己的rou被抓出形状。

    “很舒服的吧，我看片子里女的都喜欢被这样抓。”李夏风用力揉了揉，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打算抚上何美丽的另一边胸口。

    回过神来的何美丽“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用力地推开了他，她声音都在发抖：“恶心！”

    李夏风嗤笑了一下：“装什么装，奶牛就是要挤奶的，不挤还不舒服呢，我今儿个非得让你舒服舒服。”

    何美丽没有什么力气，推也不能把他推太远，眼见着李夏风的手又朝她胸前袭来，她顾不得林小小，撒开腿就朝小树林外面跑。

    何美丽当然跑不过李夏风，但好在她灵活，专挑树矮的地方钻。但是她清楚，跑出了小树林如果还没甩开他，自己铁定就要完了。

    她心里焦急，想大喊救命，又怕被老师知道要挨骂。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时，何美丽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一拉，她被人扯得蹲了下来。

    这是一处拐角处的矮灌木，她的嘴被人捂住，陈洵的声音传来：“是我。”

    何美丽刚从一个魔爪里逃出来又掉入另一个魔爪，简直是悲从中来了。

    但是陈洵什么都没做，随即就松开了他的手：“躲着，等会儿他跑远了再出去。”

    他没多问何美丽什么，蹲在地上捡他散了一地的五毛钱辣条。

    何美丽知道小树林靠近学校围栏，猜他是刚刚在外面的小卖部买了零食翻墙回来。

    何美丽不信任任何人，陈洵也不行，但是她怕出去再把李夏风招惹回来，一对一总归还是比一对二要好一点。她按兵不动地蹲在一旁，警惕他的动作。

    陈洵手里捡着零食，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何美丽，两个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了。几秒安静后，陈洵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一根火腿肠，递给了她：“想吃？”

    何美丽：“……”

    她摇摇头。

    “那就好，我就礼节性问问，生怕你要。”陈洵收回手，没再把它塞回袋子里，而是牙齿灵活地剥开外包装，一口一口自己吃了起来。

    何美丽：“……”

    我为什么要蹲在这里看他吃香肠！

    但是他好像眼里只有香肠。

    何美丽松了一口气，陈洵要是真想对她下手，不必等到吃饱喝足。

    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何美丽观察起了陈洵。她和他算熟，也不能算太熟。熟就熟在，五年级之前，她和陈洵当过三年的同桌，鸡飞狗跳地打过三年的架。但是在上了五年级、俩人再也不是同桌后，陈洵突然就再也不捉弄她，她也于是少了揍回去的由头。没了打架这唯一的联系，她和他渐渐不怎么说得上话了。如今再一打量，她发现他五官竟然有了棱角，连声音都变得有些低沉起来了！

    陈洵在何美丽的注视下无知无觉地啃完了一根火腿肠，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然后朝蹲在地上的何美丽伸手：“走呗，我跟你一起回宿舍楼。”

    虽然场景一点也不浪漫，但是何美丽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有了少女动心的感觉。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人的头像和名字，终于在接龙的后面跟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美丽，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