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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相子白发白须,只着一身夏日里穿的竹布衣裳,转眼见李砚进来,起身给他作揖。他的衣袍宽大,被风吹起,端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皇爷。”李砚在他面前站定,似是随口道了一句:“道长,现下是永嘉二年,正月二十五。”行相子捋着胡子,笑道:“天子果真可违天道乎?”*陈恨揣着满怀心事去给林姨娘上坟。林姨娘死时,他正在宫中陪着图遭变故的李砚,全然没想到她也出了事。直到第二日清晨,吴端偷摸着给他递信儿,他才知道,不只宫里,陈府也出了事。他把林姨娘的尸首从乱葬岗里找出来,又背着她上了三清山。坟坑是他亲手刨的,墓碑也是他亲手刻的,法事——当时山上的道士们也不敢掺和这件事情,林姨娘的法事,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道士见他可怜,发善心帮他办的。陈恨跪在坟前,将篮中祭品一一摆开。林姨娘在三清观中也有牌位,只是他喜欢到坟前来与她说话,这样真切些。一抬眼,便看见墓碑上的刻字。那是他的手笔,去年重新立的碑。上过了香,也烧过了纸,估摸着林姨娘若泉下有知,这会子也该感知到了。陈恨便敛起衣摆,靠着墓碑,盘腿坐在地上,与她说话。“唉——”这么多的事情,陈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先叹了口气。坐了有一会儿,他才唤了一声:“环娘啊。”环是林姨娘的闺名。他这一声环娘,语重心长的,根本就不是喊娘,好像喊meimei似的。不过陈恨原本也没拿她当娘,多年轻呢,比他穿越过来的年纪还小,哪能这么早就当娘?心中这么想,口中未必这么说。他只道:“阿娘你别生气,我就是随口一喊,我肯定没私底下这么喊你。”陈恨被自己逗笑了,有些冷了,便呵了呵手,正经道:“上回来,我说我封忠义侯了,还没一年,我就被废了。”他到底正经不过一句话,很快又忍不住笑了:“李寄书简直是个疯子。”陈恨将头靠在墓碑上,似是仔细地听了听,又说:“李寄书就是李砚,就是皇爷。”“我们刚来长安第一年,三月修禊,你带我出去玩儿,我又带了一个比我小的小孩儿。你怕我和他走丢,还把我和他的手用红绳子绑在一起——说到这个,我就不得不问你一句了,你当时把我们绑一起,就不怕我和他一起丢了?”“你总以为他也是皇八子的伴读,还让我给他带点心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其实他就是皇八子。”“我又不是有意瞒你的,我是怕你知道了吓晕过去。”“我那时……是真想要带你一起去岭南的,等那时候你就知道这件事了。谁知道……”陈恨叹了口气,“不过也好,岭南贫瘠,日子过得清苦,你在江南、在长安,都是富庶之地,不用去岭南受苦,也好。”“方才说到什么来着?噢,说到李寄书是个疯子。”“我近来在想,他是不是重生之前受过什么刺激?可是我怎么会放下他不管呢?我不是铁石心肠的大jian臣啊。我造反之前,还怕他会恨我呢。”“那时候要是照着我的安排,我肯定能保全我们两个人,等做完了任务,我肯定就把皇位还给他了。”“按理说不应该啊,他重生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莫不是我狠狠地把他给伤了?”“俗话说得好,大jian若忠,大忠若jian,忠jian难辨。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哪一个,不过我肯定是最忠义的那个。”“从除夕那天我就在想,要不我找个机会,跪在他面前向他坦白了吧。可我又没法向他解释系统任务,我没法让他明白我是非造反不可的。”“但凡他放放松,我就给他请罪。”陈恨叹了口气,“我与他这么多年的情分,就这么熬着,熬成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我心里难受。”看起来是满不在乎的模样,陈恨却一低头,抽了抽鼻子。他缓了缓神,又开始在坟前絮叨:“他简直是铁打的,一坐下来能批一整日的奏折,要不就是去武场练剑,这人竟然能越活越没意思。”“我有时候觉着,他是不是当皇爷当得太累了?后来我又想,应该不至于。”“可他到底、为什么有时候看着心事重重的?”林姨娘自然没法子回他,陈恨自个儿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来,便转了话头,道:“环娘啊,我把你最喜欢的那首诗再念一遍吧?”“……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他才念完这句诗,李砚便到了。李砚亦是一掀衣袍,在坟前跪下,磕了个头。陈恨起身,站在一边:“皇爷,礼太重了,我娘她受不住。”李砚抬起头,道:“此处不论君臣。”“皇爷什么时候来的?”“才来。”李砚一垂眸,“只听见你念那句诗。”陈恨不疑有他,只道:“多谢皇爷专程来看我娘一遭,这雪越下越大了,还是快回去吧。”“嗯。”李砚帮他将地上祭品收进篮中,也容不得陈恨插手。他撑开竹伞,转头对陈恨道:“雪越下越大了,你还不快过来?”陈恨躲进伞下,伸手就要将竹伞给接过来:“奴来拿吧……”“不用,你矮。”陈恨摸了摸鼻尖,有他这么说话的么?“离亭。”李砚偏头看他,“你别总念那两句诗,换一首来念吧。”江南民歌绮丽,常讲男女情爱,聚时欢愉,散时相思。男子念给女子听,女子念给男子听,当然有时候男子也念给男子听,女子也念给女子听,但是他念给李砚听——陈恨抬眼瞥他一眼,要是念给他听,那也太奇怪了。于是他缄默不语。李砚用手肘碰碰他:“你念一首吧。”陈恨甩着衣袖,半吟唱着给他念了一首:“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陈恨想了想,又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诗拿来配皇爷正好。”原本就是颇艳情的诗歌,他是曲解附会的,就好像迂腐的老夫子非要解释民间歌谣。君作北辰星,众星皆共之。*二人回去时,不知为何,三清观中正喧闹。陈恨往前走了两步,抖落下身上的碎雪。殿中有位妇人正说话:“母亲不怪你,你年纪小,顽皮些,守不住也是寻常。我又是后母,你不听我的话,也是寻常。可祈福之事,事关你父亲的生死,你怎么敢……阿津比你年幼,就连他也明白的道理,你怎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