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无欲之魔/残忍的同盟/爱浓似恨/追逐父亲的儿女

    最先发现刘祯不见的是来煮药的医官。刘祯割血验魔之后败血痛症频发，几番压制不住从骨rou中长出的魔形。魔氛侵体、吃血异变，他的病症与几乎损失半个人形rou身的吕月怜一样，都是被魔天追猎的命脉咒诅。

    以他为耻……刘祯想，我应该以那所谓的父亲为耻的。他应该像暴起的猛虎一样，在罪孽的孩子刚出生时就咬断细小的喉咙。这样的话，如今的情形就会容易许多。

    医官眼看小公子帐空人消，惊得浑身冰冷。刘祯数日前撑不住病体，肤如火炭热症反复，连起身都很困难。那是在长江上触角rou山几乎登岸、曹cao增援也难捱折损的节骨眼上。

    比卫城攻破的恐怖危险更迫近的，是迫临悬崖的丧子之痛，刘备也清楚这一点。他甚至放任刘祯与吕月怜互取血食来维持各自的性命，那猛虎的女儿多番扑进前线厮杀，魔形穿体挤垮人身轮廓，异变猛发又被强止，往复叠伤以至半身臂膀都已凝结血瘤，骇然难消。

    “无药可医，无药可医啊！他们和奉先将军一样，是被这通天魔氛诱引血脉毒染频发、异变难停的。除非这魔乱彻底终结……”

    刘备听闻过众人的话，罕见地发了脾气。十余年积在魂魄上的压力，正被一个本该是希望、却因其行事如此离奇颠覆反成心魔的导火索，所猛然爆引开来。对于两个孩子的临死命运，更无半分办法，刘备怎能不心如火焚？

    那导火索竟是故人归来。昔日徐州曾会见过的「女流」灵女芊芊，如今已是风华圣神之姿。她和貂蝉一样，都是翻覆手腕能变风雷之人，可凡间众人再吃多少苦楚，也只能被笼罩在由她们和魔天对峙推动的运命下。

    当寻遍前后城也找不到刘祯的医官与众亲兵奔往帅帐，明知道这消息是何等火上浇油，也非要报告给刘备不可时，刘备还恍惚残忆着梦中幻影。

    “抱歉，玄德公。”

    在一片粉雾云海之中，天野消散、万物不存，只有好似光明又似虚无的雪澈光海滚滚弥漫。云影深处蔓延开诸多前尘照影，尽量将「女流」往事、人间诸象流动映现，使刘备能短暂超越人身感官的界限，获知最多的讯息。

    而那声语色淡柔的“抱歉”，虽从倩立云海的芊芊方向飘来，却恍惚来自更远的时涯之外。她背后粉霞云涌，隐约勾勒出一道庞然身影。仿佛娲皇之山、盘古之影再现，这样的圣神辉彩缭绕组成那身影，竟透露出异常娇美的人形幻视。

    就是那云海倩影发出声息。听闻此声的还有曹cao，他也出魂坠梦，与刘备同在却不可望触，在这包纳整个天道的灵海梦境里，遍观人间情势、来去因由。

    “也向孟德公致歉。不令你们知晓关闭法阵桃花的真正理由，是因凡人众生的识海太脆弱，若知真相，恐怕轻易会被魔天意志笼罩，使那入魔发狂的‘天公将军’张角察知。”

    刘备能接受艰辛求活、雄业挫折，哪怕再坚持十余年，他也能咬碎牙关来做。但是明知道众人运命危急，再使出千百种谋略手段，耗尽意志情肠，还是眼看那高临万物的“天道”，以及能翻转天数的诸位圣神魔身，她们在遥天之上博弈，苍生终究只能做棋。

    “你要我等……要我等不知片缕真相，如同盲眼兽搏，与妖魔苦战下去，以期你们的‘计划’成功……？”

    芊芊在梦境中侧过身。由她的灵海短瞬接引显形的貂蝉，也是灵海幻身的状态，无有眉目，不见动容。只有亘古云海，滔滔卷起那玄妙倩影，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两个人中之龙。

    “为使两位有信心牵引人间联盟，拖挡住妖魔攻势，不要在大计定音之前使人间陷落，才冒险将无有灵功的两位引入灵海，遍观当前世情。本该永远成秘的「女流」诸事、当今动向，也使你们知道。能做到这一点，玄德公、孟德公——”

    芊芊微微眯眼，以自己的rou身隐约传递着貂蝉的幻形。那绝群的美人、化为天地的灵女，也凝起寒冰般的眼瞳，注视着承过太多艰辛、最重要的人间同道。

    爱浓似恨，誓深如裂。因将运命和死生都托付给彼此，神女与人龙都感到盟重千钧，无法容下片寸温柔来维系它，只能像彼此柔情的仇敌一样，死死地凝视对方。

    “能做到这一点，蝉儿已掏呈肺腑。你们一定要坚持到星阵复出的那一刻——五星出东方，战无不利——那是星河复生的引子。在那之前，法阵桃花所在的所有城池，不能被妖魔彻底侵入，尤其是长江卫城。”

    所以……驱散荆州魔氛，将那里的法阵桃花修复到不至于散发绝窒毒雾、却也保持暂死状态的人，就是芊芊，其缘由正在貂蝉的幻语中。

    “你们担心不知天道真秘，就这样盲杀死战，恐怕终被天意愚弃、结局弄人，是吗？那么，请现在就放弃抗御妖魔吧。”

    刘备永远难忘貂蝉那句话击在心上的重痛，整个云海幻梦也撼摇起来。他清楚地感到，那是他和曹cao心中剧震的具现，是足能震撼神女灵海的、来自凡人众生的意志。

    人中之龙切齿断言，“我们怎能放弃？这并非少数人的存亡与弄权，而牵系到天下百姓、万物众生！”

    “蝉儿知道你们会如此回答。再如何对我们的做法有怨恨、不放心，人间的坚毅与抵抗，却是为了你们自己。”

    只有芊芊隐约感受到，她作为貂蝉短暂幻形的躯介，感到一阵细微痛楚流入心里。貂蝉能流露出实体的痛楚，她方才说的话，那对象是否不仅是面前的人中玉龙呢？

    再如何怨恨我、无望地渴盼我，以至那爱变成恨……貂蝉也要回到人间，回到他的身边。

    还有，那实体的痛楚也印证着……

    此刻灵海幻梦散尽，刘备的心头仍纠缠似爱如恨的震动，还是安排群雄联盟多方备战，以数座风水之城为重要战区，顶住由长江魔山散发出去的魔源攻势。

    医官被挡在帅帐外面，而亲兵差点要直闯进去的时候，刘备正在帐中观看布战地图。蓝衫如烟的芊芊站在他身边。其实她知晓刘备仁心未改，再如何生她们的闷气，也还是抽寻粮辎，说什么也要做些糖心烤饼给这姑娘。

    芊芊捧着糖饼时，格外深切地体会到貂蝉与她都早已懂得、却经年更渗心骨的那个念头。

    “人间值得存续，人总要活得有情。”

    当下，芊芊正陪伴刘备观察战图，讲说「女流」门人分散各处城池的助战安排。

    “关于法阵桃花的事宜，玄德公，你们不要再管。就让妖魔意志眼看它们全都毁凋，沉浸在魔天意志不可阻挡、即将完全成形的欢潮中。”

    刘备正苦涩凝眉，沙哑喉音是因咳血病痛从未见好，“可是魔威膨胀如此无阻，那些受到魔侵入脑影响的人……”

    比如吕布的女儿，还有虽非刘备己出、十余年来却着实爱如珍宝的小儿子。

    芊芊目光沉冰，她正短促地思虑着，“蝉儿在灵海中能将真实心痛瞬传于我，这是她的幻形在凝成实体，她的降临已迫眉睫。可是身为降临蜜道的、长在奉先大人身上的rou桃花还陷落魔群，这……”

    那个有着至为冰冷的灵海的人形恶鬼，要再冒险连接一次他的梦境，以确定危险的交接吗？他深陷群魔rou山之中，又是凡人，并无功力可以控制灵海，如果被张角察觉，那就糟了。

    “我终于承继到师尊的全部灵功，修成通达天道的法门，因此也终于窥见了与我同等广瀚的魔天意志的真相，读解了它的命数流向。”

    芊芊好像听到一阵张惶动乱，帅帐内人影奔撞，似有大事发生。她全力回想着貂蝉在深梦中传给她的密语，一时无法分心，像脱离尘世的遗仙般，静静地凝立在乱影之外。

    “也就是说，蝉儿，你能短瞬但清晰地理解‘魔天’的用意和未来……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它的终极意志就是吞灭整个人间天道，对吗？”

    芊芊眯起眼瞳，眼rou深处幻映出爱友的倩影。她何尝不想念貂蝉，诚然这世上没有人比她的情郎更爱她，但是……芊芊心里也是深深地眷恋着那美丽的姑娘啊。

    “恰恰相反，芊芊。诞生所有妖魔的‘魔天’，反而不具备所谓的毁灭意志和吞食人间的渴望。它不具有任何渴望。”

    当吕布看到漫天追猎盯死他的眼睛时，那虽然是张角用自己的眼睛幻现的形状，但透露的是“魔天”的识海。所有的眼睛都是呆呆的、静静的，没有凶光，没有恶火。

    它倾轧人间，仅仅是“要这么做”而已。它吞吃那俊健的牺牲品有多残忍，其实也根本不具备所谓的“残忍”，那是人们强加的形容词罢了。

    “真正将这毁灭人间的意志、飞升成魔的渴望具象喷涌出来的，是张角。”

    貂蝉的幻音陡然刺中芊芊心头。理解这至上又虚空的真相，对已成为圣神之身的「千岁夫人」芊芊来说，一时仍是太难。

    而周围荡沸的乱影渐渐清晰起来，最先轰然涌入芊芊感官的，是刘备的嘶声急语。

    “你们连两个孩子都……咳咳……都拦不住？！”

    芊芊转过身，陡凝目光，看向那边急得浑身着火的人们。

    “主公说的孩子，可是生生砍裂我大半手腕，才拒掉我想把他们都拉回来的举动……”

    芊芊微微瞠目，紧盯着正在说话的战将。连日苦战事情繁重，她几乎没有与那人仔细相视过。现在她聚集灵思，认真地看着那个冠垂赤红绣球的男人。

    张绣轻推开想要扶住他伤躯的士兵，厉声命令他们出去编阵，赶往城门支援。士兵匆忙撤走，张绣差点当即倒下。他只有一臂还能凝力，勉强支住长枪，另手骨腕几乎断尽，颤巍巍连着手掌勉强黏合，血已经流不动了，整个伤臂染遍了脏尘和黏筋。

    “你是说……是说月怜？方才医官亲兵也来急报，阿祯也无踪影，所以是……？！”

    刘备额眼发昏，芊芊翩闪身形，连忙上前撑住他。近距离下，芊芊再深深打量张绣一眼，心中恍思道，“他就是那个白发毒士梦中幻映的人影……”

    “他们两个特意没有压制魔形穿体异变，以图当下力量暴增，连我也拦不住他们。他们冲过长江法阵天堑，闯入妖魔rou山范围，那分明是想要去救……”

    张绣剧痛攻心，徒手握住血烂一团的断腕伤口，冷汗混尘脏乱横流。

    “去救……去救他们的父亲。”

    刘备辨不清自己是何等心绪，人心能承受的悲情，他也已承到极限。他惶动眼神四下虚看，忽凝眸光看向芊芊，紧紧抓住她的秀臂。

    “芊芊姑娘……奉先的那一双儿女，那两个傻孩子……就这样闯进妖魔rou山了！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了，请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