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此案未输

    民意对黄默清协助妻子自杀案一分为二。

    有人怜悯黄默清照顾老妻一十三年，辛劳忠诚，为了妻子不受痛苦保留体面，才不惜以身犯法。承受一世骂名。

    法不容情人有情，应当对他网开一面。

    但也有人质疑黄默清杀妻，不过是因为不想继续为无用的妻子花费钱财。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只是夫妻，突然厌倦了想要杀死妻子也是常有的事。

    杀人者必须自己犯下的罪行承担后果，绝不容许卑鄙小人钻法律的空子。

    案子未审先火，民意汹涌沸腾，很多人在法院门口聚集吵闹，媒体记者更是来了一大堆。

    沈醉见惯不怪，冷静淡然，带着黎雪萤穿过人群和无数话筒，进入到法庭。

    黎雪萤在电视上看到过数次庭审的记录影像，但真的亲临其境，仍感到十分震撼。

    控辩双方如同斗兽场上的困兽，银色铁门落下，必须竭尽全力用语言杀死对方。

    如此情况下，不分出胜负根本无人能生还。

    一个个证人被询问，被质疑，微小的疑点亦会被放大。

    各种证据被呈堂，人物关系，杀人的手法，吗啡的用量，如何注射，从何处得来，诸如此类，严谨细致。

    最让黎雪萤紧张的是检控官给出的一份证据，那是黄默清和他请来照顾妻子的女护士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照片。

    特别是，他们拥抱的地方正好就在方美心的病榻之畔。

    若是黄默清和女护士之间发生了jian情，因此产生了强烈的谋杀妻子的动机，那他的谋杀罪名便坐实了百分之八十。

    更何况，护士小姐还是他的有力证人，证明了他深爱自己的妻子，证明了方美心数次想要自杀，失去了这个证人，黄默清便在劫难逃。

    那一瞬间，黎雪萤几乎觉得这个案子输定了。

    幸好沈醉早有准备，他亦给出证据，证明此照片拍摄时，有很多亲人朋友以及医生护士，亦在方美心的病榻前，因为方美心的身体曾一度好转，护士小姐和黄默清才相拥而泣。

    一时感情激动，绝无任何私情。

    但后来，方美心的健康状况再一次急转直下，从此没有再好转。

    因此那个拥抱也只发生过仅有的那么一次。

    经过此事，黎雪萤真心佩服沈醉做事的细致入微，策无遗算。难怪他能成为如此厉害的大律师。

    检控官和沈醉唇枪舌剑，堪比辩论赛。

    检控官：“如果法律不去管控协助自杀，它立刻变成一种选择，抑郁的人，患了老人症的人，甚至孤独的青少年，届时都会走上这条不归路。”

    沈醉辩护道：“可惜，我们早就走上这条不归路了。医院里，最后决定给无法再救治的患者停药，停下呼吸机，氧气机的，难道是患者自己吗？“

    检控官：“我们无法知晓，是否方美心女士并非出于自己本意要自杀，而是本案的被告黄默清不愿再承担医疗费，不愿再照顾她，因而导致她的身故，我们怎样衡量和规范协助自杀的动机？“

    沈醉辩护道：“很简单，只要觉得不对劲，就调查，起诉，找警察，律师，总之是专业人士去解决问题，就像我们现在正在做的这样。”

    ......

    最后的结案陈词，亦是发人深思。

    “没人说黄默清先生是一个坏男人，他照顾了妻子十三年，他不忍心见妻子受苦，于是遵从妻子的要求，协助她自杀。他的动机受强烈悲伤情绪的影响，可能是纯洁的。但在此案中，方美心女士的智力已经严重受损，谁能说即便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就真的是她真心想要的。谁来判断她提出自杀的要求是否正确？谁来决定什么时候她该自杀？法律不允许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生命的神圣，一旦我们亵渎了这种神圣性，允许人们自杀，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其后果非常可怕。因此，无论是谁，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只要一个人做了结束另一个人的生命的行为，这就是谋杀。在此案中，黄默清先生，谋杀了他的妻子，方美心女士，毫无疑问。”

    检控官面向陪审团恳求道：“因此，恳请陪审团和法官阁下，判处黄默清谋杀罪名成立。”

    “卧床十三年的方美心女士，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她曾是个体面的老师，学生们喜欢她，尊重她。业余时间，她弹钢琴，插花，绘画。她是如此热爱生活，并且也的确过着高品质的生活。可如今，她的神经控制能力渐渐衰退，她的大脑开始死亡，严重到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她还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她本人，数次恳求照顾她的护士帮忙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每次都被拒绝。最后，她只能求助于她的丈夫黄默清先生，而深爱她的丈夫黄默清先生，不肯再让她受苦，愿意为她犯罪，为她承担所有的罪名。我的当事人的行为是人道的，是无私的，只为了把爱妻从极端痛苦和伤尊严的经历中解脱出来。只有心怀大爱和仁慈的人，才有勇气做到为所爱之人背负世上的骂名。”

    沈醉回忆起母亲当年检查出罹患癌症之后，哭求他和父亲，说自己所求不过速死，请家人一定成全。

    可他没有做到，眼睁睁看着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年，屎尿都不能自控。

    母亲原本是那样骄傲要强的女性，到头来失去所有尊严。

    在最后的那段时光，母亲的病愈发难熬，痛到极处时，她狼狈大声喊痛，完全不管不顾医院里其他人异样的眼光。

    神志略回清明时，她哭对沈醉说：“mama生孩子时，都没叫过一声疼，可这个疼，实在太疼了，我受不了，给你们丢人了。”

    对于母亲这一类人，尊严远比活着更重要。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痛彻心扉，深入骨髓，万箭攒心，难敌其痛。

    沈醉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他没有狠下心来拔掉母亲的氧气管，没有请医生为已在炼狱的母亲注射一针吗啡从此免除痛楚。

    父亲与他一样，胆怯，害怕，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他们最终选择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尽磨难直至痛苦离世。

    如今回想往事，那样做对母亲是多么的残忍无情。

    所以他一接到这个案子时，就已在心中发誓，无论如何要救下黄默清，只因他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

    沈醉想要为他战一场，为他的孤勇，为他对亲人的不悔付出。

    在见到黄默清之后，他更是确定自己的想法。

    那是个满眼哀矜，痛失爱人的迟暮老人。

    他根本已经没有了生气。

    若不是儿子威胁要把他的骨灰倒进抽水马桶，让他永世别再想见方美心，他完全不想打这个官司。

    “黄默清先生，他是个仁慈的，有大爱的，勇敢承担责任的人，他绝不是一个罪人！我请求陪审团，请求法官阁下，不要判他有罪。”

    说到此处，沈醉眼眶通红，几乎要哽咽。

    陪审团和法官都被沈醉的结案陈词震撼，亦被他的情绪影响，个个面呈悲色。

    彼时，黎雪萤已经料到沈醉赢了。

    所以当陪审团宣读结果，对于黄默清的数项指控，罪名皆不成立，当庭释放时，她并不惊讶。

    毕竟，沈醉大律师在法庭上的魅力，无人可挡。

    信心，亦是获胜的必要条件。